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梅子涵:光影摇曳
时间:2024-02-02 07:59 作者:admin 点击:

  几个大房间里有足够多的文学好书,每天看书,选词,抄写到特制卡片上,捧给语言学教授,他们编写汉语大词典,我则懵懵懂懂触摸到母语的精致和巧妙。

  这么一个宏大、豪华的工程,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安排进来的,“沙子掺入黏土”,谁发给了我这张好牌,所以除了恭顺、小心,便是认真、勤恳。

  坐在属于我的那个角落的光影里,精神飞扬,翅膀很弱,便竭力张开。读着,抄着,每一字写得端端正正,是一个真正的优秀中学生模样,我那时的确是一个中学毕业的农场知青。抄完一个就留神地让自己记住,好像约定了以后一定要和它们相逢。

  那不是一个好年代,教授们不能上课,也小心、恭顺,但是,坐在桌前写字、研究、细声交谈的学问神态,无论如何总有些挺直的傲气。我坐在角落的光影里暗自瞥去,觉得知识、学问真是贵重。

  祖慰和我一样,也是从农场来的,张师傅是大白兔奶糖那个食品厂的工人。他们也都在自己的光影里目不转睛,端端正正,张师傅当过兵,已经四五十岁,他的字真漂亮,每写一笔都跳动着心满意足。他是东北人,说话语音平稳、安静,从不挑高。但是他长得高高的。他从厂里买了便宜的大白兔奶糖分给我们吃,也抓了一大把送到教授们面前。教授们说着谢谢,神情比我们含蓄。有好学问的人是很容易含蓄的,不容易假富贵,更不容易真穷相。语言学教授更是话语简洁,不浪费词语。他们好像很懂得粒粒皆辛苦,句句都干净。我们和他们总是有距离,但是那种距离里又充满我们的渴望。

  休息时我们打会儿乒乓球。一起去食堂吃饭,也会去红楼右侧树林里的平房书店看看。每一天都开心得神情恍惚,心里哼着各自的神曲。他们没有告诉我在哼,但我可以听见。十三岁的时候我跟着一个昆虫学家参加捉蝴蝶做标本夏令营,他问我们,你们觉得一只蝴蝶看得见另一只蝴蝶的飞舞,听得见翅膀的声音吗?我点点头,他也朝我们点点头。

  张教授总是对我亲切、关怀,他指着书橱里的书告诉我,哪本书必须要读。他也站在窗前,指着对面一幢红楼,它被树挡着,露出西面一角,他说:“你看到吗?那幢楼的二楼,会有讲座,你可以去听听。就是那个墙上开着小花的楼。”我说:“上班的时候,也可以去吗?”他说:“可以去,我帮你请假,听听好的!”

  讲《子夜》的是一个有大名气的文艺理论家,讲得稳稳的,没有艰深,明确得让人立即可以转述。对于那个时候的我,每一句话都如同是写在书里的可靠。那是我第一次听文艺理论家的课。后来,我和一群人在纽约遇到他的孙女,一起吃上海点心,我对她说:“我听过你爷爷讲《子夜》,两种资本,股票,大鱼和小鱼,我那时是一条小鱼,小鱼的笔记做得特别认真!”她正夹起一个春卷,笑得不好意思吃。小学课文里有一篇《鱼游到了纸上》,我那时是真的游在纸上。

  我后来知道,攀着墙开的花叫凌霄花,虽普通,但异常好看,满枝热烈的时候,扑扑腾腾。

  树林里的那个书店是绿木框的窗,漆褪得淡了,店门也有隙缝,四周墙沿,生出青苔,有些小红果子从草丛里长出,麻雀绕着四周飞飞停停,立在枝上,立在屋顶,啾唧不已。光线在这儿多半被绿荫掩得影绰。书店没有丰富的书,那是一个书籍很少的年代。隔着柜子,指着架上书,营业员递着书,收着钱,生意进行得格外不像生意,像是交换一个含蓄的约定,柔和得很。

  我在红楼的光影里读过《高老头》,在这儿也看见了,红楼里的书,外面通常不见,所以虽然旧,我还是买下了,营业员说:“旧了。”我认真地付钱,他仔细地收,都柔和得很,他用纸包好递给我,我拿着巴尔扎克走出店门,踏进影绰的光中,心情是一种摇摇摆摆的美妙。

  后来,我也阅读到怀德的《小木屋》,它是长卷的儿童小说,写出生活和历史的迁移,走着艰难,走往文明。读的时候,也油然想到树林里平房的绿窗书店,想到《高老头》。有一个新改名的出版社叫天地出版社,跑老远地寻到我,告诉我,他们要在书展上表达开始出版儿童文学的新方向,请我为他们想一句横幅标语。我问他们,有没有出过文学童书,他们说,出过《小木屋》,我便脱口而出:“那就叫‘小木屋里走出大天地’。”这个“小木屋”依然还是有那个小书店的光影,更有红楼,它们被我织成了属于我的光影象征,反光,倒影,我自己看得明白。

  后来,不好的年代结束,我进了这个有红楼的大学上学。也在听《子夜》的凌霄花教室听过课,后来自己在那儿讲课,当教授。

  记忆令人忍不住,总会讲起红楼岁月的里外,学生们随同进入我摇曳的讲述,虽然听得难免有些懵懂,属于从前的事,听得懵懂才是最好的感觉,如同阅读童话,不要问别人读懂没有,而是应该笑嘻嘻地看着别人懵懵懂懂,彼此都有些梦的感觉。

  可是,那张好牌是谁发给我的呢?总是有一个发牌人的,我在后来的大天地中,猜着想着他和她。(梅子涵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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